


作者: 来源: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: 2025-10-27 11:45
□高超英
她坐在窗前,身上落着县城清晨的阳光。那光薄薄的,裹着浮尘,不像乡下老家的——清亮亮的,带着草叶味儿,能一下子扑进人胸口。城里的光总温吞吞的,像隔了层毛玻璃,轻轻笼着她花白的头发。
这片刻的安静里,我望着母亲叠在膝盖上的手。那双手满是皱纹,像秋天落下的老树叶,脉络分明。我忽然想起,母亲的人生就像一条叫“母亲”的河,默默流了大半辈子。
她的人生之河,发源于1954年一个贫穷的村庄。作为家里的二闺女,她的世界从没有“自己”。村小学的钟声传得老远,别的孩子像小鸟似的跑向学堂,她却要背着哭啼的弟妹,守着灶膛的火苗,割不完的猪草堆满筐。上学的心思刚冒头,就被身后的哭声、灶上的烟火摁了回去。她的少女时光,没有书包课本,只有肩上那副看不见的重担。
嫁人后,这份担子又来自公婆的身上。那时还在乡下,爷爷奶奶身子骨弯得像被风吹歪的老树,母亲成了他们离不开的“拐杖”。我记得,奶奶坐在吱呀响的竹椅上,母亲端着温水蹲下来,细细给她洗脚。奶奶的脚是旧社会裹过又放开的,趾甲又厚又黄,脚掌轮廓变形。母亲却一点不嫌弃,用毛巾细细擦过每一道褶子,一处都不漏。后来爷爷瘫在床上,喂饭、熬药、擦洗身子,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事。她从没抱怨过,好像这些本就该刻进日子里。
她更是我们姊妹四个的娘。那时日子紧巴,像一锅总熬不稠的稀粥,清汤寡水的,却映着我们挤在一起的脸。父亲在外谋生,家里全靠母亲撑着。冬夜北风呼啸,我们挤在冷硬的被子里,母亲坐在炕沿,就着煤油灯的微光,先伺候完老人,再拿起针线补衣服。针尖穿过厚布,“嗤——嗤——”地响,她低着头,一针又一针,把破洞,连同对全家人的关爱,都一针一线地密密缝进去。
我十三四岁那年,生活转了个弯。父亲攒了点家底,家里决定搬去县城——为了我们能念更好的书。我们小孩子听了像炸了响雷,满是期待;可对母亲来说,这是要把她连根拔起。她要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,离开埋着公婆的坟头,离开熟稔的乡音乡邻,去一个陌生到让她发怵的地方。
搬家那天,她站在空了的老屋院子里,最后望了眼黑黢黢的老灶膛,手摸过磨得溜光的门框,眼神里说不清是不舍还是认命。她没有多说话,只是把屋里屋外仔细看了又看,像在跟那些浸透汗水的岁月作无声道别。
刚到县城,母亲像被关在笼子里,浑身不自在。可她很快找到新“营生”:把家打理得妥帖,把我们的学业当成头等大事。她看不懂课本,却能从我们放学的脸色里,一眼猜出考试好坏。我们熬夜看书,她会悄悄端来热水,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,就着昏黄灯光,继续做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。
最让她脸上有光的,是我们姊妹一个个考上大学。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,被她反复摩挲,凑到光亮处仔细看,像是想从那些方块字里,寻觅出她自己不曾有机会走过的那条路。那一刻,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,像春天的湖水泛着涟漪——那是她用一生力气和一场搬家,换来的最实在的胜利。
我们都以为她该歇歇了,可大哥的孩子一落地,她的手又自然而然接过新担子。
我望着她在光影里的侧影,背已有些驼,像一座被风雨磨蚀多年,却依旧沉稳的小山。她一辈子,从儿媳到娘,从乡村到县城,像一场不言不语的跋涉。她不识字,却把我们送进学堂;她没出过远门,却为我们撑起看世界的天。她的一生,本就是首无字的诗。
她忽然转头,看见发呆的我,浅浅一笑:“醒了?粥在锅里,还热乎着。”
窗外的车声、人声不知何时喧腾起来。新的一天开始了,母亲也将从这片刻安静里起身,回到她操劳了一辈子的柴米油盐里去。那日子,像条沉默的河,滋润着岸边所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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